文:西川
这不仅是一个诗人的问题,也是一个读者的问题,即在一个价值混乱、物欲横流的时代,有什么诗意可言?我想,在此疑问中所包含的潜台词是,诗意是优美的。戴望舒的《雨巷》,徐志摩的《再别康桥》可能正符合人们对于诗意的认识:语言流畅,意味隽永,有淡淡的哀愁……中国读者的阅读能力也就到这个水平,他们向诗歌要求自我原谅、自我撒娇、正面的道德价值、小布尔乔亚情调。
为了反对这种浅薄、庸俗的时代趣味,中国的青年诗人们努力拓展诗歌的写作题材,强化写作力度。但或许是由于阅读的原因,或许是由于创造力不足,或许是由于思维的群体惯性,时至今日,中国的诗歌形成了一种新的陈词滥调:要么描述石头、马车、麦子、小河,要么描述城堡、宫殿、海浪、玫瑰,贫血的人在大谈刀锋如血,对上帝一无所知的人在呼唤上帝。他们说他们已经“抵达”——抵达了哪儿?他们反复引用里尔克的“挺住意味着一切”——他们为什么要挺住?乡村、自然、往昔、异国、宗教,确有诗意,但那是别人的诗意。
时间和空间上的距离在文学写作中扮演着陌生的角色,但当代中国诗人退到远方和过去,并非真能从远方和过去发现诗意,而是发现了那些描述远方和过去的词汇。那些词汇由于被其他诗人反复使用过,因而呈现出一定色泽,其自身就包含着文化和美学的积淀;它们被那些懒惰的、缺乏创造力的家伙们顺手拈来用进自己的诗歌,而这样的诗歌既不提示生活,也不回应历史,因而完全丧失了活力。我并不是说只有今天的诗人们如此省力地写下他们的作品,释皎然在评价大历年间诗人们的作品时就曾指出:“大历中词人窃占青山、白云、春风、芳草等以为己有,吾知诗道初丧,正在于此。”
所谓诗意,当不仅在于使用优美的词汇,表达理想景观。司空图《二十四诗品》,品品皆出诗意。王维的禅味是诗意,李白的幻想是诗意,杜甫对事物的准确描述是诗意,白居易的自相矛盾是诗意,李贺的生涩别扭也是诗意……总之,诗意是一种使我们超越事物一般状态的感觉;因为有了诗意,我们麻木、散漫、暗淡无光的生命获得再生之力。
诗歌的诗意来自我们对于世界、生活的看法,来自我们对于诗意的发现。诗人发现事物诗意的一刹那,也就是海德格尔所说人与世界相遇的一刹那,而在相遇的一刹那,心灵感应降临的一刹那,人和世界都会有所改变,生活因此变得迷人,有光彩,神秘,不可思议。陈子昂发现了“赤丸杀公使,白刃报私仇”(《感遇-其三十四》)的诗意,阿波里奈尔发现了一个走在雾中的罗圈腿农夫的诗意(《秋天》)。许多人漠视生活中的诗意是因为他们没有勇气切入生活,触及事物。对他们来说,生活不是此时此刻的存在,而是远方、亿万年时光。他们以为只有物理时空能够给他们距离和词汇,实际上,他们完全不了解他们的心灵。他们应该对着镜子入神地自我观望三分钟,他们会发现镜子里的人他们从未见过。他们误解了诗歌写作,误解了马拉美所说的“语言之花”的意思。马拉美所说的“语言之花”是第二位的,一个诗人必须首先让他的诗歌语言触那真实的花朵,然后再把它处理成语言之花。诗歌中的真实事物是第一位的。事实上,任何事物都充满了诗意,无论它们是美的还是丑的,善的还是恶的,明亮的还是昏暗的,只要你发现,只要你抓住,任何事物一经你说出,都会诗意盎然。
我们喊着诗和远方,却选择待在金鱼缸里。岁月不断向前冲刷,诗意是什么,或许是岁月本身。